戴明浩

本文圖片為《黃永玉藝術博物館電話卡典藏冊》內頁。戴明浩供圖

1月5日, 中國郵政集團公司發行第四輪生肖郵票的龍頭——《丙申年》特種郵票1套2枚,36年前,設計新中國首張生肖票——猴票的黃永玉先生,再度出手,一時引發熱議。在此,我用這篇文章,回憶曾為黃永玉藝術博物館設計一本卡冊的經歷,藉以管窺黃老豐富博大的精神世界、瑰偉多姿的藝術成就和奇特放曠的人生畫卷。

機緣巧合,2008年4月初,我走進位于湘西的吉首大學,一睹黃永玉藝術博物館風貌。在時任該館副館長黃毅先生的陪同下,在建筑大師張永和設計的博物館內,我流連于琳瑯的藝術作品和珍貴文物之間,得以立體地感受到黃老斑斕奇絕的藝術天地,為設計該館的電話卡冊尋找思路。

黃永玉藝術博物館落成于2006年,建筑面積達4200平方米,展廳面積2600平方米。黃老對該館建設的初衷是 “處理自己收藏多年的珍貴文物和創作的藝術作品”,而吉首大學則以此展示他那極具豐富想象力和創造性的美術和文學作品,建成研究黃永玉藝術成就和思維特色的重鎮,成為探討社會人生和藝術創作規律的陣地。

序廳陳列著堪稱黃氏代表作之一的大型青銅浮雕 《山鬼》及巨畫 《采芰荷以為裳》、沉睡三峽江底1.5萬年之久的陰沉木和大型黃永玉攝影照等。第一展廳為 “藝術與人生”,內容包括“永不回來的風景” “無愁河的浪蕩漢子” “描畫新生活的鬼才” “‘文革’中的 ‘湘西刁民’” “十萬狂花入夢寐”和 “黃永玉生平簡表”6個部分。第二、第三展廳為 “書畫天地”,展有他創作的書畫作品,書法作品宣示著他的創作體悟,如 “畫畫要講正理,還要講點歪理,所以我以為中國畫家最是詩人,千百年來他們早就在拿形象和筆墨做詩了”。

被列為 “收藏世界”的第四展廳所藏200余件文物,全是天真狂放、氣勢古拙的寶貝,所屬時代上至龍山、仰韶,下迄明清,有中山國陶塑群、唐代石槨、宋代翁仲等。 “我有一批中山國的陶器,看似鴨子,一個一個的,聽說故宮有兩三個,我有26個,有人勸我捐給故宮,我說哪有把一個軍的兵力送給一個連隊的道理呢?”讓黃老驕傲的這批 “鴨子”也藏于此。

本來,對這位大師,我堪稱耳熟能詳。參觀過博物館后,我有了更真切的觸動。返回長沙后,按照館方確定的作品范圍,我設計出 《黃永玉藝術博物館電話卡典藏冊》,交付后得到館方和黃老的首肯。印制后,卡冊經常被吉首大學、博物館和制作方選做贈送貴賓的禮品。

通常,介紹黃永玉的簡歷是這樣的:自幼學美術、文學,為一代 “鬼才”,他設計的猴票和酒鬼酒包裝家喻戶曉。其人博學多識,詩書畫俱佳,亦是詩、雜文、散文、小說、劇本創作的大家,出版過多種畫冊,還有 《永玉六記》 《吳世茫論壇》 《老婆呀,不要哭》 《這些憂郁的碎屑》 《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 《太陽下的風景》 《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等書。

他12歲就外出謀生,流落到安徽、福建山區小瓷作坊做童工,后來輾轉到上海、臺灣和香港;14歲開始發表作品,最早主攻版畫,其獨具風格的作品飲譽國內外……后來,他又做過小學教員、中學教員、劇團見習美術隊員、報社編輯、電影編劇及中央美術學院教授、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等。

如果僅從黃老的一兩件藝術作品、一兩本著作或是風趣的段子入手,就想管窺他厚重的人生的話,那么,這樣的設想太失之輕巧。須對中國近代和當代的歷史風云、文化秩序、社會變局有一個大致的掌握,才能勉強進入黃永玉的藝術天地。在這樣的前提下,故事的場景可能無數次變化,而黃永玉依舊在那里,叼著煙斗,一臉頑皮。但,旁人看不透他的內心,只因,智慧在他那邊。

我曾在2004年一個寒冬的清晨,站在鳳凰沱江邊,靜靜地看著黃老的玉氏山房,想象黃永玉。而他仍在熱鬧的世界里,勤奮地創作,玩命地寫自己的自傳。

2013年冬天,他的自傳體長篇小說 《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終于出版。《朱雀城》僅是 《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的第一部,三卷計80余萬字,描寫了1926年到1937年前后10余年發生在朱雀城的故事。朱雀城就是鳳凰,書中的主人公 “幼麟”就是黃永玉的父親。90多個人物置身于許多重要歷史事件之中,被評論為 “有一種古老的教育培養,作為朱雀城的底色而形成莊嚴的人文秩序”。

這種底色,在他筆下,鋪排出一種矯健的氣質,一如他的大寫意作品,同樣不循章法。翻遍文化史,不會有第二人!各種評論鋪天蓋地而來,評論家周立民說: “實在不是那種匠人所能寫出的,甚至也不是 ‘寫’出來的,而是‘滾’出來的……”被問要寫到哪一年,他回答了8個字: “天假以年,天必假年1 “還想寫第二部,寫抗戰勝利之后的事兒……還想寫第三部,寫解放后的事兒,那就有意思了,那就不知道有多少了……”黃永玉如是感嘆。

而我為之驚嘆的,不是書中隨意穿插那些陌生的古希臘某先哲怎么說,最令我目瞪口呆的是: “我來曲陳與義的 《臨江仙》吧——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閑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幼麟用最弱的聲音結尾,及至還原回到寂靜的空間;笛聲與班鼓、檀板也跟隨輕微消失。

寫這些字的時候,老頭兒坐在北京郊區的萬荷堂里,回放出幾千里外童年的一個夜晚,親友們為自己外出謀生的父親送行場面。那一夜,有高山流水,有漢唐余韻,卻發生在湘西大山里……他用白話文寫出了千年前的古意。他的文字可以當晉人文字讀,可以當唐詩來讀,他90年的光陰,淌成一條奔涌的河。

老頭兒有不能與人言說的寂寞。正如那本 《比我老的老頭》中,他寂寞地說著錢鐘書、沈從文、李可染、張樂平、林風眠、張伯駒、許麟廬、廖冰兄……都是星星般閃亮的名字。文字中,我看到天人一般的記憶力,他的故事好像在世外。

“唉!都錯過了,年輕人是時常錯過老人的故事一串串,像掛在樹梢尖上的冬天凋零的干果,已經痛苦得提不起來。”這樣的嘆息,是屬于黃永玉的。這個 “頑劣”的湘西老頭,不知道對著誰罵: “世界長大了,我他媽的也老了。”

他活成了一部歷史。我們想要打開來,粗看,全是闊大;再看,覺得還要遭受更多坎坷,才能讀懂這份闊大。只好閉上眼,進到他的細節里,看到他邁開少年的腳,背了湘西人的刁蠻和豁達,迎著命運走……

于是,在 “太陽下的風景”里,也想要發現些 “憂郁的碎屑”來。從此相信,這世界有了黃永玉,才變得好玩多了。